□ 张天军
老话说得好,父母在,家就在。父母健在时,兄弟姊妹住在一起,院子里啥时候都充满着温馨和欢乐,即便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吵闹,家里依然少不了鲜活的气息。但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,老家的那院房子也像是被遗弃了的老人一样,在风霜雨雪中慢慢变得弱不禁风了。偶尔踏上回乡之路,走进宅院时,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。因为没有人居住和打扫,地面总是松软癣浮着,裂缝的墙体似是父亲病恹恹的身躯一样,有了些直不起身子的感觉,皴裂的地皮又或像母亲爬满皱纹的脸。
随着兄弟外出打工,姊妹远嫁成家,相互来往的机会越来越少,曾经和父母一起居住过的“老家”也慢慢成了记忆。说起来,现在老家的这院房子修好后已整整过了四十年的光阴,是我入伍当兵走的那年修建的。因为住的时间少,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感情而言。记忆中,觉得有些难以忘怀的还是我出生和成长时的居住地——六七十年代那个古代建筑风格的四合院。
记忆中的那座四合院,四面都被高大厚实的庄墙包裹着。小时候,总喜欢和玩伴们在大人不在的时候,从断塌的豁口处爬上去,站在高高的庄墙上看远处的风景。但爬过庄墙后衣服上就会粘上灰土,总会被大人们呵斥。记得那时宅院的大门在东北角,大门面向北开,厚重的门扇黑里透着黄色的光亮,不知是长时间被风雨侵蚀的结果还是用黑漆油饰的效果。一对黄铜门钹上积了厚厚的尘泥,只是拉环还锃光发亮,显露着铜色的金黄。两侧的门边刻有对联,但被每年新贴的对联替换着,一层层对联纸和糨糊干在上面,早已遮盖了原来的字迹,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内容。
四合院中间的院落也算宽敞,但因四周的房屋都有岔廊,院口就显得有些小了,院口太小,四周又有高大的杨树和榆树遮挡,阳光照进来的也少,加上地势较低,下雨的时候院子里总是积满雨水,很长时间都渗不完,雨大些还得用水桶往外提,要不然就会漫过台阶流进屋里。小时候总怕下雨,因为院子里一旦积水,我们就得往外提,要不然,院子里阴冷潮湿不说,即便积水干去,地面上留下一层绿色的苔藓,像青蛙褪去的表皮一样,让我总是有些害怕和恐惧的感觉。
院内通向各房屋的四周步道用大青砖铺设,各房屋门前均有石条台阶,屋顶有岔廊以避风雨。正房(堂屋)坐南朝北,正厅三间、耳房两间,供有神像及宗祖灵位,为祭祀和放置杂物之用。东厢房为上房,正厅两间、两侧偏房各一间共四间,正厅后还有套屋两间为大爹所有。北房(倒座房)建筑与堂屋相似,正厅两间耳房一间、伙房一间为二爹所有。西厢房正厅两间耳房一间为下房,父亲便只分了西面的三间厢房,刚开始,所有的门窗都是全木雕花栅栏样式的,可能是为了保暖的缘故,后来又换成了装有玻璃的门窗,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便都是在这个大院里出生长大的。
随着各自家庭子女的增加和长大成家,这个宅院也慢慢被拆除并向外扩建、新建。刚开始,父母在原来的老宅边上扩建了两间小房,以作伙房和放置杂物之用。后来因地势太低,无法排水也被拆除,就从原来的地方搬了出来,在新的居民点规划区内修建了新房子。
新房子离原来的老宅不是太远,独门独院呈凹字型,院门向南,东西各五间对称排列着,三间上房坐北向南。父亲是木匠,自然对房子的建筑多了些讲究,上房前面出岔有廊,岔柱上龙头含珠,岔柱下石龟伏地,岔柱和门窗用红漆漆刷,墙白瓦红。和原来的旧房子相比,不仅房间数量增加了不少,也显得宽敞亮堂了很多。随后,父母在院子里种满了鲜花,门前也栽植了苹果树,站在门前,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的青山绿水,远处的祁连山和近处的黑河尽收眼底。
这房子我只在两年一次的探亲期间和结婚时住过一段时间。虽然住的时间不多,但有父母在,那也便算是自己的老家了。如今时光荏苒,这房子也似是随着父母的离世而没有了生的气息。前些年,还能十天半月地去一次,打扫打扫卫生,清理一下院中的杂草,随着时间的推移,去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。好几个月去一次,每次去,都觉得这房子比上次来时又老了一些,墙基越发馊的厉害,墙体的裂缝又大了许多,而且总有些熟悉中夹杂着陌生的感觉。
说它熟悉,是因为大门上的对联、门神都是过年时自己贴上去的,只是在风雨的侵蚀中变得皱皱巴巴,残缺不全了。门上的锁也还是十几年前自己买回来锁上的,如今早已锈迹斑斑,开起来也不太滑膛顺畅了。因为父母在的时候,大门是不曾上过锁的,即便是上地干活,也只是将门拉住了事。父亲因病去世后,本想让母亲到城里来长期住下,但她却放心不下家里的那些物件。只是每年冬天,我才能把母亲接到城里住,便买了锁把大门锁上。
人老病多还喜欢守旧独居,说是城里的楼房住着心急闷得慌,所以,一般只在冬天才能把母亲请到城里来。而在城里,顶多也就住上三四个月,春节一过,就急着要回老家去,好说歹说,正月十五一过完,就说啥也不在城里待了。无奈,我和媳妇只好抽空再把老家的房子打扫掉,烧上炕和炉子后,才敢把她送回去。
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,门前有两分地,回到家的她就侍弄着种上些茄子辣子西红柿、黄瓜豆角和苞谷,还养着些鸡和羊,每次回家,总会有各样的瓜菜大包小包地提回来,她说必要的时候还能卖个钱,买个油盐酱醋啥的。时不时地我们就得去看看,顺带给送去些米面肉之类的。如今,母亲去世也好几年了,自母亲离世后,老家的房子就闲置了起来,留下空寂的老宅独守在祁连山与黑河水的腹地,也留下无尽的思念在我的心头。兄弟姊妹都不在本地,只有我和媳妇时常抽空去看看,每次回去,看到这里的一景一物,都会回想起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那些岁月,觉得总是那么亲切和难以割舍。只是时间飞逝,那些美好的往事都已成为过往云烟,消失殆尽,再也无法找回了。
在一个雨后的周末,当我再次来到门前时,门口的树沟里又长满了杂草,大门上曾经闪着荣耀的十星级文明农户门牌,也在风雨的洗礼与侵蚀中斑驳得黯淡无光,金色的星标和红色的漆面失去了曾经光鲜亮丽的颜色,被厚重的尘泥所遮盖。我禁不住执手抹灰,然而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复原当初的锃亮,反倒是门牌上的星标和油漆被我又擦落了不少。开门而入,院内也是杂草丛生,就连墙外的椿树,也已把根从房基下延伸进院子里,疯长的枝苗已高出墙头和屋檐。等我们清理完院内的枝苗和杂草,又把门前的树沟也清理干净后,才感到这宅院又如门前一条刚打出的宽大而平整的水泥路一样,透着些鲜活与生机的景象。
如今,自己也已步入老年之列,再次回到这老去的宅院时,还能看到后院的那些景物:上房墙后的木制鸡舍早就残破腐朽了,栅栏东倒西歪地撒落着,靠后门处的猪圈也是墙歪棚塌,用水泥制成的猪食槽也断裂着掩埋在泥土之中。曾经养马的圈舍早就成了堆放柴草的房屋,如今,半房子被老妈砍的长短一致的木柴,虽已是蓬头垢面被尘土覆盖,但依旧像列队的士兵,挺着身子整齐地码放在里面。盛煤的小房子里撒落着不多的煤块,也已被风化成稀碎的渣粒。曾经被父亲珍惜异常的那辆“飞鸽”自行车,倒像是一件出土的文物,依旧锈迹斑斑、把歪链断灰头土脸地挂靠在房樑的掾头上。后门的过道里,倒扣着大包干后父亲亲手打制的那辆“小炮车”,车虽已破旧,却像是一位身披盔甲的武士,直挺挺地顶立在后门上,依然显露着曾经的风采,兼顾着后院的安全。而驾驭过它的那匹马和骡子,许是早已化作粪土或尘埃,无从考证它的去向了。
我在这院落里立了许久,对这些废弃的物件也是相顾无言。从年少离家,蜕变成如今的“城里人”,我在岁月的时空中也沦为了旧宅的故人,我以为故乡永远都会以一种固有的美好姿态静默等我,然而,今天我与旧宅相视无语,已陷入了深深的惆怅之中。
乡村振兴的号角已经吹响,一些无人居住的残破的院落已经在机械的轰鸣声中化作尘烟,同时,一座座新的宅院又在悄无声息中拔地而起。时光飞逝,日月轮回,新旧交替,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,也许哪一天,这装满了我儿时记忆的“老家”也将被拆除,被开垦成耕地,栽植成树木。到那时,所有的记忆也在浑然不觉中如同树上的叶子一样,在秋风中满怀惆怅地纷纷飘落,化作泥土,而我却不知该去何处找寻自己或将遗失的“老家”,也不知又将去何处叶落归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