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谢德彪

时光如同流水，淹没了许多往事。唯有儿时在生产队劳动的情景，好像存贮记忆深处的田园画卷，时常呈现脑际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，我家所在的党寨汪家堡五队地多人少，百余人的生产队耕种五百亩土地。当时，我在上中学，经常利用假期和放学空隙，参加队里的劳动挣工分。因而，许多农活我都熟悉。

惊蛰过后，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。身形瘦高的鲁队长大步跨上饲养场大院土堆，仿佛临战指挥，咳嗽几声，清亮喉咙，黧黑脸上显出急切神情，扯着嗓门：“今年降雪多，耽误了下种。为了赶紧完成三百九十亩小麦播种任务，男女劳力搭配为八个组。”话音刚落，人群散开，同组人聚到一起，又说又笑，商量干活的事。

二牛抬杠的耕作方式，犁地是力气活。驾犁人既要有使唤耕牛的本事，又要熟练掌握提按调头技术，还负责主事。一个小组由五人组成：驾犁、撒种、撒化肥各一人，两人溜土粪。几人各司其职，成了和谐顺溜的最佳伙计。

雄鸡引颈打鸣，唤醒了黑魆魆大地。社员们黎明即起，背种子，拉化肥，拎篮子，肩扛犁铧吆喝牛，踏着松软地皮，直奔空阔耕地。一切准备就绪，天已麻麻亮，给牛脖套好架杠。驾犁人吼喊声起，扎鞭甩响，犁铧入地，泥浪翻滚，犁沟里绽露黝黑新土，散发出潮乎乎的泥腥气。一组人马有序配合，两眼盯着湿漉漉犁沟，手脚麻利地撒种施肥，内心充满对丰收果实的希冀。

播种后，一些老弱劳力赶到春光融融的地里打土块。我们这些学生娃也入列。地埂上聚集的人群，像雁阵一样横列下地，手握长把榔头举高砸下，又像油田的磕钻机，不停地起伏律动，击碎凸显地面的土块。

临近夏天，农活一天多似一天。麦田青翠嫩绿，仿佛漫无边际的栽绒毯。这当儿，布谷鸟鸣催人急。瓜果蔬菜点种，玉米葵花套种，小杂粮和胡麻也要种植。

头轮水浇灌前后，杂草伴着麦苗疯长，薅草成了当务之急。这活全凭耐性，男劳力熬不住。队长合理分工，派男人浇水，让女人薅草。

薅草的女人们头裹防晒遮风的花围巾，一手握铲把，一手揪草苗，铲剜或手拔，斩草除根。一趟子薅到地头，来回折返前行，生怕踩伤麦苗，胴下衬块布垫，蹲伏轻拉垫子挪移。

盛夏时节，骄阳似火。麦田孕穗，隐隐听到麦秆拔节的声响。微风吹拂，麦浪泛金。一年中最繁忙的“龙口夺食”季节来到了。开镰收割，颗粒归仓。最初，麦田零散变黄，只好集中劳力突击收割。

割完零散的地块，正应了“田黄一时”的农谚，没过几天，所有麦田齐刷刷变黄。为提高工效，采取包工制。社员们或三五自由组合，或家庭成员承包。上工时间自由支配，要么起早贪黑，不分昼夜挥镰征战；要么避开正午烈日暴晒，利用早晚凉爽时段突击。

人们穿着最凉快的遮体衣服，携带磨刀石、茶水、干粮，摆开大干阵势。磨刀霍霍，挥汗如雨，衣服被汗水浸透，渗出斑斑点点污渍。一鼓作气割麦，挽好腰子捆束。只用几天时间，麦捆齐刷刷躺在金灿灿的茬地里。

趁麦捆在地里晾晒的当儿，鲁队长带领几位老农，选定饲养场附近、地势高通风好、拉运草料方便的几块茬地碾压。铲去茬头浮土，一块坦荡如砥的麦场建起。

马蹄得得，车轮滚滚，骡马脖上的铃铛一路欢歌。马车满载塔形麦捆直奔场上。麦捆边卸边码成长方形麦垛。一排整齐得好似剪裁的麦垛，宛如山岭屹立在麦场边缘。

经过一段晾晒，麦穗干枯，颗粒坚硬，打碾时机成熟了。清早的钟声敲响，一群人迎着熹微晨光，急速聚集场上。几个小伙子像猴子一样爬上垛顶，手脚利索拆垛扔下麦捆。地面迎接的人拎着麦捆解开腰子，一层层压茬摊铺场上。偌大场地仿佛扣了一顶大草帽，接受暖阳照拂。

拉着石磙的牛马，听任我们八九个半大小伙使唤，尾随成长龙，在铺张厚实的穗秆上绕圈子。看到麦秆碾成柔软光滑的麦草，等候在场边的大人小孩抢先入场，用扫把掠叉把挑，将浮在表层的麦草堆集，或怀抱或车拉堆放场边。随后将碾实的麦秆残穗挑起翻个抖散，继续碾压粉碎，直至麦粒完全脱离。再用推板木掀扫帚，将麦粒稳子连推带铲堆积。

登举叔是公认的扬场把式，队长让他牵头扬场。每当西北风刮起，他便叫上七八人到麦堆前。几人瞅好风向，“嘘～嘘～”打口哨叫风，时而握叉把，时而拿木掀，挑起混杂物抛向空中。劲风将麦粒稳子分离，站在下风的人攥紧芨芨扫把，插空掠去飘落麦粒上的麦糠稳末。麦粒积少成多汇聚成堆，犹如熠熠闪光的金字塔，矗立场中央。社员们端详汗水换来的果实，场上荡漾着欢声笑语。

排列整齐的10多座麦垛先后拆散，打碾聚堆，筛净装袋，过秤计量，拉运粮站完成国家公购任务，其余留足种子，分配社员口粮，剩下的作为储备粮入库。

小麦打碾完毕，陆续成熟的秋禾登场。谷子、玉米、荞麦、黄豆、红豆、胡麻、菜籽、糜子五彩纷呈，绚丽夺目，在场上各占一处。此时的场上，有堆积成山的，有躺平如毯的，有起伏逶迤的，高高低低，横七竖八，陈列天地间，仿佛秋收果实的博览园，供太阳月亮星辰飞禽观赏。这些田禾赶在降雪前，拾掇干净，颗粒归仓。

庄户人家将队里分配和自留地打下的麦子，盛满木柜土仓，玉米和杂粮袋子码在空房。房檐下悬挂着红辣椒、紫茄干、金灿灿的谷穗和玉米棒，宛如一串串项链装饰寂静庭院，散发着淡淡芳香。这一切展示庄稼人苦尽甘来的生活景象，意味着一年到头期盼的冬闲季节来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