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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,一直都在 2025年12月12日

□ 徐淑敏

夏日的风穿过麦田,吹皱了记忆的湖面。我又站在故乡的田埂上,眼前是那条熟悉的水泥路——它覆盖了儿时踩过的泥土,却盖不住我们曾一路笑闹着走过的脚印。这条路,依旧固执地伸向远方,仿佛在提醒我:有些人虽已不在,但他们的足迹从未离开。

风里飘来青苗的气息,也带回少年的脚步与笑语。你是属猴的,生性活泼,总像只小猴般蹦跳在前头,书包甩得一晃一晃;我们几个女孩子属羊,温顺些,背着同样的黄布书包,踩着你的影子一路追赶。君花漂亮,桂花踏实,荣荣稳重,军军调皮……鸡兔同笼的算术题还没解完,课文里的顿挫又争执起来。那时天很高,路很长,未来像六月的麦浪,金黄翻涌,一眼望不到边。我们都以为,会这样一直并肩走下去,从村路走到镇上,再走向地图上那些被手指摩挲发亮的城市名字。

你还记得吗?你父亲和我父亲常在田埂边蹲着抽烟,烟雾缭绕中聊着雨水与收成。那份情谊,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沉默而厚重。我们也曾以为,这份情谊能伴我们走完一生。

可命运的筛子轻轻一颠,初中毕业那年,我们就散落在不同的路口。1995年的夏天,我攥着张掖师范的录取通知书,成了村里人口中的“有出息的孩子”;你留在张掖二中复读,眉头比从前更紧了些。君花去了深圳,在电话里说工厂流水线上的灯整夜不灭;桂花和荣荣进了城,在城里打工,偶尔碰见,笑容已染上风霜。原来“同路”不过是童年一场温柔的误会,“殊途”才是人生最真实的注脚。

后来的你,是我从长辈絮语中拼凑出的模样:高考落榜,参军入伍,考进军校……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石上前行。我总想,那条路一定很苦吧?海岛的烈日是否灼伤了你的肩胛?台风夜站岗时,会不会想起故乡夏夜的蛙鸣?你穿着军装回来结婚那天,笑得那么灿烂,可那笑容背后,藏着多少异乡漂泊的冷清与对未来的忐忑?

关于你的婚姻,我作为堂姐,曾久久无法释怀。那个厦门姑娘小巧玲珑,婚礼上你憨厚地笑着,那一刻,我以为看到了最朴素的幸福。所以,后来当听说你离婚了,回家乡再娶时,我心里结了个疙瘩——觉得那条叫“责任”或“世故”的路,磨平了你曾经清澈的棱角。

直到多年后,那个水滴筹的链接突然从手机中弹出,像一道惊雷劈进我的生活:淋巴癌晚期,三十八岁,送快递。这几个字冰冷得让人窒息。我才猛然惊觉,脱下军装转业回来的你,走的是怎样一条路——那是一条挣脱不了现实束缚、背负着家庭重担的沉默之路。你在城市街头穿梭,风雨无阻,只为给孩子和妻子一个安稳的明天。不再联系老同学,是不是因为那条路上尘土飞扬,已不便与旧日同路人言说?

而我呢?也沉溺于自己的日常,未曾用力叩响你那扇紧闭的门。那次给你发初中班主任电话,或许是我离你最后的心路最近的一次,却轻飘飘地错过了。我总以为来日方长,同乡同里,总有再见之时。却不明白,命运从不预告它的告别。

你走得静悄悄,如秋叶坠地。母亲低声地告诉我,你“不愿把人生最狼狈的一面示人”,我听了心口猛地一缩。你是以怎样孤绝的姿态,独自走完最后一段崎岖?那条路上没有笑声,没有同行者,只有病痛、孤独,和一个男人拼尽全力守护尊严的最后一程。我未能送你最后一程,未能听你诉说自己在部队的只言片语……这遗憾,像一根细刺埋在心底,每逢回忆便隐隐作痛。

今年修家谱,白纸黑字,脉络清晰。我目光缓缓滑过一行行姓名,忽然停住。在你们那一支的末尾,孙辈之中,唯有你后来所得的那个幼子,写着一个男丁的名字。窗外阳光斜照,纸页泛黄,时间仿佛凝固。那一刻,心里那个关于你婚姻抉择的疙瘩,被这穿越百年的谱系轻轻一烫,“嗤”地化开了,只剩下一缕悠长而无奈的叹息。

我终于全都明白了。你那些沉重的转身,离婚与再娶,不只是屈从父母之命,也不单是世俗所迫。那是一个儿子对家族香火近乎悲壮的承续,是一个男人在传统与自我之间撕扯后艰难的选择。你的路,从来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路,它连着祖辈的目光,通向血脉的延续。

我们一起长大,又是小学初中的老同学,我们从未真正懂得彼此,直到此刻,隔着生死,隔着泛黄的家谱,我才看清你的路上那些深重的车辙——那是我年少时看不见的重量。

老同学,如今,我不再遗憾了,留在我记忆中的你,永远是那个穿着军装的模样。我释然了。这释然,不是遗忘,而是更深地懂得与怀念。我懂得你每一个选择背后的千钧之力,怀念你最初在村路上毫无负担的、清亮的笑声。

如今我合上家谱,暮色漫过窗棂。风吹过屋檐,像极了少年时你蹦跳在前头,喊我们女生快些跟上的声音。原来你一直都在,藏在这条路的每一道裂缝里,藏在家族血脉的每一次跳动中。

路,一直都在;你,也从未真正走远。